《雷雨》是中國話劇史上第一部用“三一律”結構形式寫成的多幕劇,采用危機上開幕的結構方法,在矛盾沖突接近總爆發的時刻回溯和交代復雜前因。
全劇有多重戲劇沖突線,貫串始終的主要沖突是繁漪和周樸園、周萍父子的沖突,以繁漪、周萍的沖突加強繁漪、周樸園的沖突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周家的母子亂倫事件是周樸園的家庭專制造成的。眾多矛盾沖突與主要沖突彼此交織向前發展。本劇還成功地運用了“發現”與“突轉”、“懸念”等結構技巧。 《雷雨》藝術生命力百年不衰,和它縝密嚴謹的結構藝術密不可分。
《雷雨》問世
四幕劇《雷雨》是曹禺大師寫于1933年的優秀劇本,它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里,集中描寫了周、魯兩家8個家庭成員之間前后30年的復雜糾葛和大悲劇,深刻地暴露了舊中國上層社會的罪惡。《雷雨》的出現,糾正了中國早期話劇一味摹仿西洋劇的歐化傾向,使話劇創作與現實生活更加貼近了。
寫作意圖
曹禺大師談到他的寫作意圖時說:“寫《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的需要”,“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洶涌的流來推動我,我在發泄著被壓抑的憤懣,毀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
又說:《雷雨》是“沒有太陽的日子里的產物”,“那個時候,我是想反抗的,因陷于舊社會的昏暗、腐惡,我不甘模棱地活下去,所以我才拿起筆。《雷雨》是我的第一聲呻吟,或許是一聲呼喊。”
盡管作者主要還是從家庭亂倫的人物關系的角度寫出一部家庭悲劇,但在實際描寫中已觸及到現實關系的某些本質方面,周公館這個冰冷、不義和邪惡的舊家庭正是整個舊社會舊制度的縮影。
本劇在藝術上也達到了很高水平,作者非常熟悉舊家庭生活,對塑造的人物有著深切的了解,人物性格的把握非常準確:周樸園的專橫偽善,繁漪的乖戾不馴,給我們留下揮之不去的印象。作者善于把性格各異的人物組織到統一的情節結構之中,營造出許多緊張、精彩的戲劇場面和強烈、集中的戲劇沖突。
百年不衰的“雷雨” 上圖為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海報
《雷雨》在思想藝術上取得的空前成就,標志著中國話劇在探索中已走向成熟。中國話劇運動誕生百年來上演過的話劇難以計數,但是如果只選一部戲作為代表,則非《雷雨》莫屬;天津人藝至今組織強大的演員陣容在全國公演《雷雨》,就是本劇藝術魅力百年不衰的一大證明。
“三一律”的巧用
《雷雨》的藝術生命力之所以百年不衰,和劇本縝密嚴謹的藝術結構密不可分。 《雷雨》是中國話劇史上第一部用“三一律”結構形式寫成的多幕劇。“三一律”由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戲劇理論家最早提出,后成為歐洲古典主義戲劇結構的基本原則。“三一律”要求劇本創作必須遵守時間、地點和行動的一致,即要求單一的故事情節,戲劇行動發生在一天之內和一個地點。
作為古典主義戲劇的一條既定法則,“三一律”對劇本創作是一種嚴重的束縛,曹禺卻借用它的長處,以高度集中的情節譜寫出一部震撼人心的悲劇。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最新劇照
本劇以發生在周公館的亂倫事件(兄妹亂倫、母子亂倫)作為戲劇情節的骨架,把周、魯兩個家庭前后30年的矛盾沖突集中在“一個初夏的上午”到“當夜兩點鐘光景”的一天之內展現,而且沖突基本上是在周家客廳里展開的。
曹禺大師運用“三一律”的結構方式,將具有普遍聯系的社會生活現象,匯聚到在時間和空間上有一定限制的舞臺畫面里,并且在舞臺上充分展開了矛盾沖突的發展過程,激情洋溢地“發泄著被壓抑的憤懣”,從而有力地揭露了舊家庭舊社會的罪惡。
曹禺大師是一位善于運用結構藝術精心組織戲劇沖突、刻畫人物性格并充分表達主題的戲劇家,探析他的開山之作《雷雨》的結構藝術,對于當下戲劇創作和戲劇理論建設都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劇情索引
《雷雨》講述舊中國一個大家庭的亂倫故事:周樸園30年前還是大少爺的時候,勾引過侍女梅侍萍并與其誕下兩子,后來為了娶門當戶對的小姐,將侍萍趕出家門。18年前他又娶了新婦繁漪,3年前繁漪不堪忍受牢獄似的家庭專制,愛上了周樸園的大兒子周萍。周萍移情別戀侍女四鳳,想要甩掉繁漪,其中周萍和四鳳是同母異父兄妹……這種亂倫關系不可避免地釀成大悲劇,曹禺正是借用這種亂倫原型抒發他生命中的痛苦和憤懣。
這個跨度30年的亂倫故事從哪里說起呢? 原著可以“從頭說起”,原原本本地交代故事的來龍去脈,戲劇卻有嚴格的時空限制,必須“由主題的中心直入;仔細分辨劇情開始的時機”。
什么是《雷雨》“劇情開始”的最佳“時機”呢? 從30年前周樸園勾引和遺棄侍萍開始,還是從3年前繁漪和周萍發生不正當關系開始?作者采用從現在開始,在危機上開幕的結構方法,他不是流水式的漸次展開劇情,而是在矛盾沖突接近總爆發的危機時刻回溯和交代復雜的前因。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
開場戲的時間是“一個夏天的上午”,地點是“周家的客廳里”,主要事件是“魯貴連哄帶騙地跟女兒四鳳要錢還賭債”。父女對話中,沖突如波浪起伏,鮮明地顯現出父女二人的不同性格;而魯貴的饒舌,則簡捷而含蓄地介紹了錯雜的人物關系和人物活動的特定環境,交代了大多數人物的“幕前動態”。
周樸園三天前從礦上回來,正忙于會客,設法平息工人罷工;周萍為擺脫繁漪,想要離家到礦上去;繁漪要拆散周萍與四鳳的戀愛,通知四鳳的母親帶女兒回家;魯媽在濟南打工,不希望女兒走她的老路,現正乘火車趕去周家。
父女對話這場戲寫得較長,其中穿插了魯大海和周沖的兩個過場,使得父女沖突的場面富于變化且更加緊張。魯大海代表礦工來找“董事長”談判,透露出眼前這個“體面”大家庭的階級實質,周沖親熱而神秘地來找四鳳,說明周家二少爺與四鳳也不是一般的主仆關系。魯貴把女兒當搖錢樹,不管四鳳會有什么感受,居然恬不知恥地抖開了她和周萍的私情,還威脅四鳳說,太太要我找你媽來,“叫她帶著你卷鋪蓋滾蛋”。魯貴的嘮叨讓這個涉世不深的少女感受到沉重的心理壓力,“前面有狼,后面有虎”,四鳳的危機出現了。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
由于別出心裁地設計了父女沖突這場戲,并且通過人物對話交待了幕前情節,劇中幾條重要情節線索也被牽引起來。 魯貴說“太太跟老爺不好”,三年前“他(周萍和他后母在屋子里鬧鬼”,這就透露出全劇的主要沖突,即繁漪和周樸園、周萍的沖突。作者的高明之處正在于,以繁漪、周萍的沖突加強繁漪和周樸園的沖突,周公館母子亂倫事件是周樸園的家庭專制造成的,這個格局在開場戲中就初步形成。
開場戲還直接表現了魯大海(礦工)和周樸園(礦主)的矛盾,讓我們看到周公館以外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此外透過四鳳的危機感,還曲折地牽出侍萍和周樸園的矛盾,這條情節線的面貌在第一幕還不清晰,30年前的故事有待進一步展開。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
之后的幾個場景中,矛盾沖突迅速發展,戲劇危機不斷加深。盡管有周沖在場,繁漪與周萍的沖突還是含蓄地展開了。周萍說他“明天離開家到礦上去”,住兩三年,繁漪明知周萍想甩開她,冷笑說:“這屋子曾鬧過鬼,你忘了?”二人的對話雖然躲躲閃閃,皮里陽秋,實際上刀光劍影,冰寒徹骨。繁漪、周萍的正面沖突加深了戲劇危機,把矛盾沖突導向戲劇沖突的中心。
周樸園強迫繁漪喝藥這場戲,戲劇沖突推向一個小高潮,這場戲好就好在以“繁漪喝藥”事件為焦點,牽動了好幾條矛盾線索,在舞臺上正面展示了兩個以上人物的性格特征。周樸園冷峻地要求繁漪“替孩子做個服從的榜樣”,他以自己的意志專橫地壓制別人的個性要求;繁漪承受著周樸園強大的專制壓力,周萍屈服于父親的淫威更加可怕,她看到自己所依靠的男人竟然是一顆弱不禁風的小草!沖突的第一個回合,周樸園占了上風,但是加深了繁漪的叛逆、反抗性,整個舞臺呈現出“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戲劇結構可以理解為戲劇沖突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表現形式,戲劇沖突的發展過程構成了劇本的情節結構。顧仲彝在《戲劇理論與技巧》中指出:“戲劇結構和戲劇沖突是分不開的,它們就像孿生的姐妹一樣,孕育和成長在一起。” 《雷雨》中8個人物,各有獨特的經歷和很強的個人意志,人物之間的意志沖突形成眾多的矛盾沖突線,不僅有周樸園和繁漪、周樸園和侍萍、周樸園和魯大海的沖突,還有繁漪與周萍、周萍與四鳳、周萍與魯大海、侍萍與魯貴的沖突。總之,每個人都帶著強烈的愿望和企圖,互相發生或大或小的沖突,形成了錯綜復雜的戲劇沖突。但每個人的命運又都和周樸園相牽連,貫串全劇始終的主要沖突還是繁漪與周樸園、周萍的沖突。眾多的矛盾沖突與主要沖突彼此交織,互相影響,使劇情緊張曲折地向前發展。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
在第一幕里,周樸園逼繁漪喝藥這場戲正面展開了戲劇的主要沖突。霍羅道夫說,戲劇“在第一幕里,應當包含著戲劇的‘雷管’,好比一根‘導火線’通向后面的幾幕戲。”
“繁漪喝藥”這場戲讓繁漪受到巨大的精神傷害,它好像是戲劇的“雷管”,在后面幾幕里把繁漪郁結的憤怒與反抗,一步步推進到“爆炸”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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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戲劇沖突向著縱、橫兩個方向迅速發展。繁漪再見到周萍的時候,請求周萍“不要把我丟在這個可以悶死人的家里”。周萍羞辱她說:“如果你以為你不是父親的妻子,我自己還承認我是父親的兒子。” 再次受到傷害的繁漪忍無可忍地揭開了周家幾代人的罪惡:“我做的事,我自己負責。不像你們的祖父,叔祖,同你們的好父親,偷偷做出許多可怕的事情,外表還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會上的好人物。”這個瀕臨絕境的女人警告周萍:“一個女子,你記著,不能受兩代人的欺侮!”
繁漪和周樸園的沖突在這一幕也進一步深化了,她當面反抗了周樸園叫她看病的命令:“告訴你,我沒有病!”“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啦!”她不再忍氣吞聲,向周樸園的專制威權發起公開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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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萍的出場,掀開“過去的戲劇”的帷幕,揭穿了周樸園正人君子的假面。周樸園年輕時候引誘過良家女子梅侍萍,后來為了迎娶有錢人家小姐,大年三十風雪交加的夜晚趕走剛生下第二個孩子的侍萍。他以為侍萍母子早已死去,30年前這樁傷天害理的罪惡一直鞭撻著他的靈魂,從此周家客廳里保留著古老的家具和侍萍關窗戶的習慣,他要以“虔誠的紀念”來救贖自己的罪孽。他以為吃齋念佛、良心發現就能洗清罪惡,他甚至自欺欺人地認為自己是道德上的完人,“社會上的好人物”。他擺出一副道德家的面孔訓誡周萍:“我的家庭是我認為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兒子,我也認為都還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來的孩子,我絕對不愿叫任何人說他們一點閑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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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樸園對侍萍的懷念既有虛偽的做戲味道,也不缺少對侍萍負疚、懺悔的心情和“彌補罪過”的愿望。可當侍萍真的站到面前,他便一下子露出偽君子的原形:“你來干什么?”“痛痛快快地,你現在要多少錢吧!”他明白侍萍的出現威脅到他“體面”、“圓滿”的社會形象,他想用伍千元支票打發侍萍走人。侍萍不要支票,要見“我的萍兒”,魯大海一定要見董事長,于是作者巧妙地安排了母子和父子意外相會的場面。周樸園明知大海是他的二兒子,照樣將他開除;大海揭露周樸園在礦上雇傭警察開槍打死30多個工人,從前在哈爾濱修江橋時故意叫江堤出險淹死2200個工人,騙取保險金大發橫財。魯大海和周樸園的沖突已超越了家庭倫理范疇,而具有更為深廣的社會斗爭內容。
這一幕結尾,周萍向繁漪公開承認他愛四鳳,繁漪警告說:“你不要把一個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的出來的!”“小心!暴風雨就要來了。”
在第二幕里,作者多側面地刻畫了周樸園的形象,這不是一個抽象的臉譜化人物,而是一個帶有真實而虛偽的情感,兼具封建家長和資本家特質的復雜性格;在結構上,“過去的戲劇”和“現在的戲劇”相交織,眾多的沖突與主要沖突相糾結,劇情迅速逼近總的高潮。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
第三幕換了一景,戲劇沖突在杏花巷10號魯貴家展開。除了周樸園,劇中其他7個人物都帶著自己的情感和動作出場了。大海被開除,魯貴、四鳳被辭退,周、魯兩家的新仇舊恨已無轉機;魯媽發現周沖來找過四鳳,越發起了疑心,她逼迫四鳳指著天上的雷電起誓,永遠“不見周家人”,這位相信命運的善良母親寧可默默承受一切苦難,也要救女兒跳出火坑。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
周萍要擺脫繁漪便拼命捉住四鳳不放,黑夜里他頂風冒雨追到四鳳窗前。“萍鳳約會”這場戲,在場人物的動作都很強烈:四鳳聽到口哨聲,遲疑良久終于還是打開了窗戶,滿身泥濘的周萍跳窗而入;閃電照亮繁漪蒼白的臉,繁漪伸手鎖上了窗戶,斷了周萍的逃路;魯媽沒想到會在四鳳屋里看見周萍,自己的一雙兒女相愛了,她幾乎暈倒;大海奔向周萍被母親攔住,只好暫時放跑仇人;四鳳愛母親也愛周萍,但她還是違背誓言,沖向大雷雨去追周萍。
這場戲是第三幕的小高潮,“這后半幕的動作,可以歸結為逃和追兩個字。魯媽決定要逃避她認為可能將落在她女兒身上的災難,四鳳先是逃避周沖的追求,周萍為逃避繁漪而追求四鳳,這些人盲目地逃避著、追求著,但是都被籠罩在封建家長和資本家周樸園的罪惡所造成的災難之中。當然其中受害最深、痛苦最大的,是魯媽和四鳳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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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沖突在第三幕呈現出錯綜復雜、緊張劇烈的狀態,每場沖突跟周樸園的罪惡都有直接或間接的聯系,都從某個側面加強了戲劇主要沖突,繁漪一再受到兩代人的欺辱,她清算周樸園的時刻已經不遠了。
第四幕是戲劇的高潮。高潮是劇情發生突變的地方,是主題思想和人物性格揭示最深刻的地方。多幕劇的高潮仍然有一個戲劇沖突的發展過程,“不應看成一個點,而看成一線”,“如果要讓戲劇高潮在適當的時機出現,劇作者必須作精密的布置,巧妙地控制它,充分地準備它,和安排有層次有抑制的懸念,水到渠成,達到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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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采用延宕和抑制的方法,把戲劇沖突推向高潮。頭兩場寫繁漪和周樸園、周萍的交鋒。經過一天的變故,周樸園顯得有些虛弱、驚惶,盡管和繁漪還是唇槍舌戰,已失卻先前的凌厲堅強,他甚至感嘆“做人太不容易”。 周萍向繁漪攤牌說要娶四鳳,帶四鳳走,繁漪不甘心在這個“可以悶死人”的家里慢慢地渴死、枯死,一再懇求周萍帶她走,甚至讓她跟四鳳一塊兒過都可以,否則“你走之后,他們會像個怪物似的守著我,最后鐵鏈子鎖著我,那我就真的成了瘋子了”。周萍惱羞成怒地侮辱她:“你是一個瘋子!”“我要你死!”周萍是個“不定、猶疑、怯弱”的人,當初他渴望精神、肉體自由,詛咒過自己的父親,現在更向往像父親那樣恪守舊的道德規范,做“模范市民,模范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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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漪要求個人自由的意志和周樸園父子維護專制秩序的意志沖突達到白熱化程度,她在受到周萍再次傷害后,沉靜地說:“奇怪,我要干什么?”接下去,這個絕望的女人便以困獸猶斗的姿態進行報復和反抗,劇情漸次推向最緊張的高潮。
魯家的人先后來周家找四鳳,繁漪向魯大海透露周萍今夜就要溜到礦上去的信息,她想借魯家人的力量扣住周萍。面對大海的槍口,周萍承認了和后母“不自然”的關系,表示要娶四鳳的“誠心”,大海為成全妹妹不得不放行。四鳳跟這個頹廢自私的大少爺出走,當然不會有什么善果,但從眼下情形看,似乎也是唯一的路。魯媽知道周萍、四鳳都是她的兒女,當然堅決反對他們“一塊兒”走,可是聽說四鳳已有身孕,于極度矛盾痛苦中又揮手讓他們“一塊兒走”。她禱告蒼天不要懲罰“心地干凈”的兒女,所有的罪孽“讓我一個人擔待吧!”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
作者在這里公開了四鳳有孕這個埋得很深的秘密,還埋藏著一個魯媽和觀眾已知、其他劇中人還不知情的秘密:周萍和四鳳的兄妹關系。魯家人終于同意放行,繁漪第一次報復歸于失敗后,又指望周沖來拆散周萍、四鳳,可是心地純潔的周沖卻天真地說:“只要四鳳愿意,我沒有什么”,“我好像并不真愛四鳳。”二次報復不成,繁漪便一不做二不休,當眾公開了她和周萍的關系,她存心不讓周萍走,喊出周樸園來,讓他看看他的好兒子姘上了老媽子的女兒。
“侍萍,你到底還是回來了!”周樸園上場,全劇達到最高潮,他親自宣布了魯媽就是侍萍的秘密,他要周萍跪認生母,最終解開了兄妹亂倫的扣子。緊隨其后,大悲劇發生了:四鳳、周萍自殺,周沖慘死,侍萍和繁漪瘋癲。繁漪用愛與恨相交織的火焰“燒毀”了周公館這個“體面”的大家庭,也毀了她自己;周樸園想要彌補30年前的過失,反而加速了悲劇的發生。
《雷雨》的結局留下一個懸念,顯示出作者的智慧和表現生活的深度,對于創造新生活的人們無疑具有啟示性的意義。 1934年,《雷雨》在《文學季刊》發表時,批評家對《雷雨》的主題和結構多有微詞,曹禺也好幾次檢討《雷雨》 “太像戲”,技巧上“用得過分”,后來他在寫《日出》時,“決心舍棄《雷雨》中所用的結構,不再集中于幾個人身上。”作者這些否定性的自評,影響到研究者對《雷雨》結構的公允評價。作為一位創新的藝術家,曹禺并不滿足于既往的作品,他對《雷雨》結構技巧否定性的自評,顯現出自我超越的愿望和探索、創新的勇氣與激情。事實上,《雷雨》劇情集中緊湊,人物性格鮮明生動,和作者恰到好處地運用戲劇結構技巧密不可分。
結構技巧
《雷雨》靈活運用了古希臘悲劇中“發現”與“突轉”的結構技巧。按照亞里士多德《詩學》中的解釋,“發現”是指從“不知到知”的轉變,通常是劇中人物的被“發現”,有時是一個人物被另一人物“發現”,有時是彼此互相“發現”。“突轉”是指戲劇情勢發生急劇變化,通常是180度的大轉彎。大多數情況下,“發現”和“突轉”是相依共存,同時進行的,往往由于“發現”而造成劇情的“突轉”。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
例如第二幕中“相認”這場戲,周樸園不是一下子“發現”30年前的侍萍,而是一步步撥開疑云,“發現”中又有矛盾糾葛。最初他煞有介事地要那件“舊雨衣”,問“窗戶誰叫打開的”,似乎時刻追念舊情。魯媽關窗戶的背影觸動他埋藏很深的記憶,問“你是誰?”(一次“發現”)聽出她的無錫口音(二次),發現她竟知道30年前無錫發生一起女子投河的慘劇(三次),在這過程中,周樸園又想追問往事,又怕揭開真相,他說那是“梅家一位小姐”,“很規矩的”。魯媽卻說那姓梅的姑娘“不是小姐”,“聽說是不大規矩的”,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主宰,她不想舊事重提,卻又偏偏不斷地透露真情。
周樸園追問“你姓什么?”(四次),魯媽故意扯開:“我姓魯,老爺。”好像鬼使神差,她又禁不住漏了底:“這個人現在還活著”。周樸園逼問:“你是誰?”(五次),魯媽再扯開:“我是這兒四鳳的媽”。周樸園讓她喊四鳳取箱子里的“舊襯衣”,魯媽又忍不住報了底:是不是那件袖襟上繡一朵梅花,旁邊繡一萍字的綢襯衣?在極度矛盾的心理狀態下,周樸園終于發現眼前這老媽子就是“侍萍!”(六次) “發現”之后,劇情“突轉”:“你來干什么?” “誰指使你來的?”接著便拉下臉皮,想給幾個錢了事。由于這場戲嫻熟地運用了“發現”和“突轉”手法,兩個人物的情感跌宕和性格沖突表現得淋漓盡致,人物對話和戲劇行動也是波瀾迭起,充滿了峰回路轉的戲劇性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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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在戲劇沖突不斷向高潮遞進的過程中,也運用了“發現”和“突轉”手法。四鳳在第三幕已當著母親的面發誓說“從此不見周家的人”,可她為什么還要迎著暴風雨去追周萍?為什么不顧魯大海和魯媽的阻撓還要周萍帶她走?直到四鳳說她有了身孕,魯家人才同意他們遠走高飛。
作者在這里安排了一個“發現”、一個“突轉”,周萍、四鳳便“由逆境轉向順境”,眼看可以如愿以償了;可當周樸園說破他們的兄妹關系,劇情又出現了江水倒流式的“突轉”,他們又“由順境轉向逆境”,非但走不成,反而走向毀滅。
黑格爾說:“人應該感到恐懼的并不是外界的威力及其壓迫,而是倫理的力量,這是人自己的自由理性中的一種規定,同時也是永恒正義的顛撲不破的真理,如果人要違反它,那就無異于違反他自己。”這種無法抗拒的“倫理的力量”,使得所有在場人物都陷于對兄妹亂倫事件的警醒與恐懼之中,“突轉”的結果導致死亡、瘋癲和劇烈的痛苦,這是最富于戲劇性的“發現”與“突轉”。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
懸念技巧
《雷雨》還成功地運用了“懸念”技巧。懸念是指一種急切期待的心理狀態和“欲知后事如何”的急切好奇心。懸念可造成緊張的心理狀態,而不斷向前伸展的緊張則導致觀眾的興趣一直向前沖。劇中的懸念大致有兩種:一種是觀眾什么都不知道,好奇心驅使他們對舞臺上的一切都想究根問底。
例如第一幕,魯貴吞吞吐吐地說出周公館“鬧鬼”的事,設下一個總的懸念;又說:“我先提你個醒,老爺比太太大得多,大少爺不是這位太太生的。”“我怕太太看見你才有點不痛快”。可見這懸念與大少爺、繁漪、四鳳三人有關,一下子就牽出后母和長子、同母兄妹之間的亂倫事件,觀眾必然急切地想知道:這亂倫事件將會演變成怎樣一出家庭悲劇?另一種懸念是觀眾知道一點或知之甚多,他們急于了解事件發展的趨勢以及劇中人物的命運。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
例如第二幕,魯媽上場的時候,我們對周家30年來的復雜情況和劇中人物錯雜的關系已一目了然,可劇中人卻茫然無知;我們急切地想知道劇中人的意志沖突和各種不同的性格反映,于是作者特意安排了一個比一個緊張的連環式懸念。四鳳要周萍帶她一起走,被拒絕了,周萍答應晚上11點到她家去約會,去還是不去?結果如何?這個懸念到第三幕才解開。
周萍和繁漪的兩場交鋒,繁漪受到兩次羞辱,她向周萍發出兩次警告:一個女子“不能受兩代人欺侮”!“你不要把一個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這里采用戲劇重復的筆法,表現繁漪熱烈而陰鷙的性格和拼死反抗的決心,兩個緊張的懸念,預示“暴風雨就要來了”。
懸念與戲劇沖突往往相伴而生,例如第四幕戲劇沖突愈演愈烈,懸念也一浪更比一浪高。四鳳能否跟周萍一塊兒走?是這一幕最大的問題(懸念),作者用“拖延”和“抑制”手法制造一系列懸念,使高潮部分的劇情發展迂回曲折,反復進退,更加驚心動魄,緊張有力。先寫繁漪受到周樸園、周萍欺辱后沉靜地說:“奇怪,我要干什么?”造成一個緊張的懸念;接下去寫她一次比一次頑強的報復,劇情迅速沖向最高潮,這樣一波三折地設懸、懸置、解懸,生動鮮明地刻畫了人物性格,加強了戲劇的緊張性和爆發力。
天津人藝版話劇《雷雨》
總之,《雷雨》的“戲”味足,“情”味濃,出乎意料之外,合乎情理之中,對于刻畫人物性格,加強戲劇的矛盾沖突,加速劇情的發展,起到了推進的作用,讓我們在一幕幕精彩的戲劇沖突和人物矛盾中探索到了它獨特的魅力和深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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